杜牧,他还是曾经的那个少年
印象中,杜牧一直是一个谦谦君子。杜牧,字牧之,牧有管理、统治的意思,寄予了家人对他的深厚期望。
而我更愿意用《周易》里的“谦谦君子,卑以自牧”来解释。自牧,自我修养之意。
少年时期的杜牧博古通今,注解《孙子兵法》,专注军事与治乱,满怀入世壮志;面对政治乱象,写就《阿房宫赋》,发出时人呐喊。
虽然家族式微,门庭冷落,但是依然通过科举,进士及第,少年意气从未更改。
中年时期的杜牧虽流连风月,却从未丧失本心。在洛阳,四处凭吊古迹,借古讽今,佳句频出;在黄州励精图治,讲学不辍,教化士民;在池州、睦洲为民兴利除害,正民之德。
暮年时期的杜牧历经宦海沉浮,却初心不改,在其位谋其职,不卑不亢;闲暇之余以文会友,完成《樊川文集》的编辑,不急不缓。
也有过失意茫然,也有过醉生梦死,却始终保有一颗赤子之心: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人生的最后时刻,大道至简,返璞归真,自题墓志铭。
没有李白“秋霜切玉剑,落日明珠袍”仗剑江湖的侠气,也不如杜甫“戎马关山北,凭轩涕泗流”般忧国忧民,但是杜牧自有他的君子之风。
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,在京可以修书撰文,在外可以奋发图强。在洛阳,既可以描摹城市,借古讽今:
文争武战就神功,时似开元天宝中。
已建玄戈收相土,应回翠帽过离宫。
侯门草满宜寒兔,洛浦沙深下塞鸿。
疑有女娥西望处,上阳烟树正秋风。
——《洛阳》
也可以在重逢故人时,为她写作《张好好诗》。于扬州,既可以情深款款,“春风十里扬州路,卷上珠帘总不如”,也可以自嘲自讽,“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”。
亦醉亦醒中,扬州包容了他不敢再轻易拿出来的抱负与真心。
进可攻,退可守。杜牧的古体诗是他最初的梦想和求而不得,视野开阔,胸怀旷达,悲慨深沉;
近体诗和他人一样清朗华美,精致俊秀;他的散文是他的本心,主张文以气辅,自成一家,始终坚持纵横捭阖永不凋零的初心。
而今天要读的这首《嘲妓》却与我所认知的杜牧的君子形象大相径庭。
盘古当时有远孙,尚令今日逞家门。
一车白土将泥项,十幅红旗补破裈。
瓦官寺里逢行迹,华岳山前见掌痕。
不须惆怅忧难嫁,待与将书问乐坤。
开成四年,三十七岁的杜牧离开宣州,经过陕县,见一酒纠妓肥硕,而赠诗一首。他说:
开天辟地的盘古有久远的子孙后代,今日尚且让你认了家门。暗指劝酒妓像盘古一样身材魁梧。你把一车白粉扑在脖子上,像泥一样厚重,用十副红旗来补裤裆,腰粗腿笨。
看到瓦官寺里的胖和尚就仿佛看到了你的踪迹,华岳山前的莲花峰就是你的手掌。直言妓之身材肥大,举止粗鄙。不要忧愁嫁不出去,我帮你问问最差劲的复州刺史要不要你。
全诗难堪之词不着一字,用幽默风趣的笔触吐槽了这个肥硕且土气的劝酒妓。
那么怎么扬州的风尘女子是“玉人何处教吹箫”,宣州的就是橘生淮北则为枳了?杜牧也是颜控吗?其实不然,实是他心中有口浊气不吐不快。
时年三十七岁的杜牧已近不惑,十几年的官宦生涯并没能让他施展抱负,雄姿英发。相反,在年复一年的蹉跎中,积攒了许多怨气。
纵观杜牧官场生涯,在京时基本上都是闲职,无甚权力,反而外放的几年,可以为官一任,造福一方。即使不能,也可以放任自由,随心所欲,比当京官自在多了。
而杜牧此时刚在宣州送别友人去往舒州任职,自己却在赴京路上前途无望,心烦郁闷,这口浊气只能指桑骂槐地出一出。
日暖泥融雪半消,行人芳草马声骄。
九华山路云遮寺,清弋江村柳拂桥。
君意如鸿高的的,我心悬旆正摇摇。
同来不得同归去,故国逢春一寂寥。
——《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,时牧欲赴官归京》
“君意如鸿高的的,我心悬旆正摇摇”,友人去往舒州,意气风发,而自己却要回京任职,再次成为笼中鸟,对比之下 ,怎能不失意惘然呢?
“同来不得同归去,故国逢春一寂寥”,同来宣州却不同归处,怎能不在这个春日黯然寂寥呢?前半部分明亮清新的春色乐景衬哀情,在诗人眼中也变成了黑白色调,刺激着他的内心,加深了心头的痛苦。
至此我们也就能理解杜牧写《嘲妓》时的心情了,非是脱离人设,而是真实的内心写照。
知人论世,以意逆志。扬州的杜牧和黄州的杜牧是一样的,一样志存高远,一样为国为民,他还是曾经那个少年;宣州妓和扬州女也只是他的寄托,如屈原的香草美人,都带有沧桑卓约的寓意。
读史使人明智,读诗使人灵秀。我们颂其诗﹐读其书﹐也需知其人﹐不以文害辞,不以辞害志,大概这是我以为的读诗境界吧。